2012年12月31日 ◎王榮文
【Part 1】我的故鄉觀
《嘉義縣文獻》向我邀稿,希望我能述說一下自己身為嘉義人的成長經歷,以及在這塊土地上受到的啟發與感動。另外,縣府隱藏的動機是要號召大家一起尋找嘉義人的典範認同,以及揭櫫有識別性的獨特「田園城市」觀。
我很認真地思索這些問題,但遲遲交稿不了。直到幾天前無意中重讀了十二年前的舊作「媽媽的這一生」,覺得這篇文章可以解釋我的出身、我的家族史、我的庭訓、我的價值形成。那是媽媽過世後不久,我整理筆記,引用她受訪說故事的口氣寫成的懷念文章。現在做為文獻重讀,做為解釋嘉義農夫祖輩們的認命、古意、骨力,甚而引申出嘉義人勤勞、誠懇、樸實的人格特質,並非無普遍性代表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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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1944年1月4日,王榮文在此出生。 |
年輕的時候我並不喜歡故鄉。因為義竹沒有靈山秀水,只有一望無際的枯燥平原。每年大水汜濫八掌溪、淹沒農田,天候不是溼冷就是炎熱難當,蚊蟲肆虐,農村毫無美感可言。加上為了增產,農夫噴灑農藥破壞生態,連我童年在稻草田堆中找蟋蟀、鬥蟋蟀的快樂都不可得。不過2004年夏天的一次旅行改變了我對故鄉的想法。我陪金庸先生回去他的故鄉浙江海寧,一起參加「金庸小說學術研討會」。在嘉興湖畔參觀「射鵰英雄傳」中鐵槍廟的場景,在江南七怪鬧事的「醉仙樓」用餐。由於金庸先生讀過袁花鎮小學,袁花鎮才是他的出生地。出於好奇,我和家人同事特地租了車,從嘉興市開了幾十公里,終於找到「金庸故居」。我印象最深的是,這幾十公里江南風景的來回,除了稻田間多些水塘,和我義竹所見嘉南大平原是那麼神似。而這裡是生產蔣百里、徐志摩、查良鏞的地方。山不在高、有仙則靈,從此我不再嫌惡故鄉的風景平庸了,我怕的只是故鄉不長人材。從此我用翁岳生和翁啟惠兩位院長來行銷故鄉義竹。並且,我因為要了解媽媽翁姓祖先300年前之所由來,無意間支持了一個兩岸對應村的研究,開啟了安溪科榜鄉美內村和嘉義縣義竹鄉更深入的交流,以及間接促成了重修義竹翁姓祖譜的計畫。
以上是我情牽義竹的故鄉認同。但「嘉義人」何解?我主張擴大解、開放解。例如:陳澄波大畫家生在嘉義市,在水上、南靖當過老師。雖然戶籍登記是台南州,他當然是嘉義人。電視才子王偉忠雖是外省第二代,他的許多美好生活經驗都在嘉義眷村,他當然是嘉義人。對台灣經貿外交特有貢獻的蕭萬長當然是嘉義人。另外,王永慶先生的第一代來台祖王天來先生雖是福建安溪人,但廣義地說,王永慶王永在兄弟也是嘉義人。因為他倆十幾歲就來嘉義縣市賣米、做木材生意,嘉義是讓他們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的地方,也是型塑他們價值觀、發展經營觀的地方。長庚大學的校訓是「勤勞樸實」,這應該是王永慶先生在嘉義悟出的成功之道,校歌中強調「勤勞樸實、精研學理、崇尚實務、止於至善」,則是他一生追根究柢、合理化經營的目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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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2010年春節王榮文與翁啟惠院長回故鄉義竹過年。 |
人才為本。只要嘉義成為培養人才、吸納人才以及人才願意停留的地方,就自然會發展成為有識別性的特色城鄉。近年來文化創意產業當道,有人解釋它是產業升級的良方,不談文化產業化、強調產業文化化。有人說它是國土規劃、城鄉特色的選擇,有人直接開發文創地產。嘉義以農立縣,農業文創化、生技化是什麼風景?我上個月路過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,被他們漂亮的花種子店迷住了。我買了荷蘭的鬱金香,準備在自宅庭院栽種。透過設計包裝,荷蘭人把農業文創化、時尚化,幫助他們的農民集體行銷。事在人為,只要大家不分黨派,以「嘉義人自己人」為念。嘉義在自然風景上有山有海、未來在人才爭取上能包山包海,有容乃大無欲則剛,必可走出自己的康莊大道。謹此期待故鄉、祝福故鄉。
【Part 2】我的家族回憶──媽媽的這一生
媽媽在這個世界上逗留了將近九十一個年頭。一直到七十三歲她退休之前,她奮鬥的目標全是為了對子女的愛。她不斷地用體力、用毅力、用智慧改善家庭的經濟,創造家族的繁榮。退休以後她生活的目標是努力使自己不成為子女的負擔,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空間去「奮發」,沒有後顧之憂。她的一生, 不論處在多麼困阨的環境之中, 看不到她的屈服,她永遠是挺直著腰桿,樂觀堅強的扛下重擔。她一生的故事,是典型「小人物力爭上游」成功的故事,她所有的好命運幾乎都是自己創造出來的。
因此,縱然我知道最後這一年媽媽臥病在床,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折磨,但我寧願紀錄老天對她的寬厚,至少給她八十九年健康硬朗的身體。縱然我知道媽媽心裡不無遺憾和痛苦,但我寧願呈現她隨時自我調適後氣定心閒、神氣光彩的一面。
明治四十三年(一九一○)農曆十月二十四日上午七、八點左右,媽媽王翁善女士出生在台南州東石郡義竹庄義竹二五八番地,也就是現在的嘉義縣義竹鄉下。外公是貧苦佃農,加上當時重男輕女的觀念深入民心,母親一生沒進過學校,不認識字,不懂日語。十四歲那年,媽媽的父母雙亡,她帶著兩個幼弟投奔外婆,靠著替岸內糖廠採收甘蔗時「削蔗根」的小工來養活自己。
這段青春少女的生活,媽媽每次回憶起來,還忍不住用「風流神氣」來形容當時的自己。成群結隊、有說有笑、遊走四方、唸歌唱曲的歲月,算是她十八歲憑媒嫁入王家為人媳婦之前,自由自在的生活閱歷,也是她日後持家主內,領袖氣質培養的實驗場。
媽媽在昭和二年(一九二七)嫁給長她一歲的父親王天來先生。父親個性溫和憨厚,家中一切事物均由祖父王安先生為最終主宰。父親耕田、駛牛犁工,母親「大清早到田裡,牽一個揹一個,十點多回來餵奶煮飯......」,為人婦、為人母、為人媳,一直到祖父過世那年(一九四五),她在家中沒什麼發言權,沒有獨立的經濟權,日出而作日沒而息。婚後十八年對她不是愉快的回憶, 但一切的刻苦忍耐好似都為了她一生最有意義的奮鬥目標在作準備。
光復那年, 三姐生、祖父死,母親正式持家主內。這一年,他擁有三個兒子、三個女兒、一個勤奮的丈夫和七分旱地。她三十六歲,正值青壯,滿懷希望。她知道「人窮會被看輕」,她立志先脫離貧窮。除了父親以及來自大姊、大哥幫忙的農耕收入,她要有副業的收入。一切從養豬開始。母親回憶:「彼時飼豬母,沒豬圈,先關在眠床腳。要生的時候,嗶嗶啵啵,一次生八、九隻小豬仔,飼到百六、七十斤,四個月可以有一次賣肉豬的大收入。」她說她不怕付利息,她借錢來投資,養豬、買地、還錢,善的循環,她立志要讓每個兒子未來有一甲田地,這個買足五甲地給我們五兄弟的願望幾乎在她替大哥娶親的那一年(一九五七)達成了。她開創家族繁榮的黃金十二年(一九四五~一九五七),也是她回顧自己的生命史,最甜美最輝煌的歲月篇章。
難怪我從小就覺得自己一出生(一九四九)就在富裕家庭,二哥秀哲也有同樣的感受。二哥回憶童年:「你不記得黑番仔嗎?他每天一大早從布袋海邊載著虱目魚和蚵仔來義竹叫賣,我們家是他長期的老主顧呀!」是的,媽媽一生會賺錢,
也捨得花錢。她自己省吃儉用,但從不讓子女覺得匱乏。特別是用在教育投資上,她永遠有求必應,並且要五毛給一塊,因為她說「儉厝嘸儉路,孩子出外讀冊,怕前無糧草後無救兵」,我到很久以後才能體會她的愛心、她的承擔。
母親對教育的重視有很大的內在動力。她把兩次因為不識字所受侮辱的痛苦化為積極前進的力量──「我在彼時就有志氣,我的後生一個呼伊做田,其他的攏麥呼他們讀大學」。這個決定徹底改變農夫家庭的宿命,也開啟了我們兄弟姊妹走向不同世界的門。
媽媽立下的志向, 用她一生的血汗完成。「跌倒就再爬起來,人生的甘甜苦澀,我攏呷過了。」一九八六年母親節,她獲得鄉裡、縣裡「模範母親」的表揚,雖然我們五個兄弟陪她度過風光的一天,但直到很多年以後, 我才確切知道這一榮銜帶給她的驕傲和安慰。──「我以為我這世人嘸出脫了,結果七十七歲去得到模範母親。」
但母親更了不起的是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。她相信「一家戶一條路,自己的前途自己奮發。」為了讓子女無後顧之憂,她甘處寂寞,看淡世俗, 決定做子女的精神領袖而不介入他們的生活。她相信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親子之間給彼此最好的褔報。
去年(一九九九)農曆春節,我們像往年一樣回故鄉義竹過節。這是我們能送母親紅包能拿祖母紅包的最後一個春節。這時她躺在病床,正是脊椎傷裂最痛的初期。她把內心的決定告訴我們,她說:「你們每一房生活都過得去了,我準備不把我存下來的現金分給你們了。你們幫我成立一個基金去行善、救急、助學吧!」
母親深受傳統戲曲教忠教義影響,一生重視名譽。最後階段她依然能化小愛為大愛,超越自我。她勉勵我們的話:「有量咔有福,古意咔有底」,自己也身體力行。她堅毅溫和的身影,永遠投射在我們的心田。她是我們永遠的「模範母親」。
母親選擇在公元兩千年的一月廿三自由日離開我們,我們知道,她已無罣礙。「阿母!再會啦!」 (王榮文寫於2000年2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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